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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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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飞刚走进补习班,一眼就看到了黄老板。她穿着件黑色帽衫,坐在教室第一排。

高一寒假补习班开课第一天。整个学校从昨天开始人去楼空,只有不得不参加这个补习班的倒霉蛋儿才要冒着冻死人的天气里跑回学校。

长桓高中是全省排得上号的重点私立学校,凡是期末考试歇菜的学生都得参加年前补习班。邵飞倒是没考砸,他是刚刚转学过来。

插班生也必须参加新学期前的补习。两周课,一人五千,着实好买卖。

学校建在淮京市的老城,邵飞家好死不死落在市区对角线的高新区。他提前两天跑过来,找网吧凑合了两宿。

邵飞拖着俩皮箱,背着二十斤的大包走进网吧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一个姑娘坐在吧台后面玩手机。

“黄老板,给泡个面。”一个青年在邵飞前面挡着吧台,正敲台板。

姑娘抬起头,黑色披肩长发下面清清秀秀一张脸,嘴唇血色鲜红。唯独眼睛看着仿佛带刺,怪扎人。

她转身拿起一盒小鸡蘑菇,撂在吧台上。

“五块。有手有脚,自己泡去。”

“这服务态度!”青年讥讽的竖起大拇指,笑呵呵去泡面了。

姑娘搁下手机,扭头对邵飞挑了挑眉毛:“身份证。”

“开临时卡。”邵飞应道。

这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对话。等邵飞早晨起来买泡面的时候,前台已经换成了一个瘦干巴的小青年。

现在,黄老板正把羽绒服垫在椅子背上,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她也认出了邵飞,嘴角没憋住笑。

凉嗖嗖的小风顺着走廊刮过来,给邵飞脖子根儿狠狠来了一下。他缩缩脑袋,赶紧往教室后排走去。

邵飞挑了个犄角旮旯刚刚坐下,就看见黄老板拎着衣服书包拖家带口的挤过来,衣服带勾儿似的,把一溜课桌拽的七歪八扭。

教室很大,补习的人倒是不多。姑娘在邵飞斜前面空位坐下,把羽绒服和书包乱七八糟的堆在旁边座上,回过头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啊。”黄老板咂着糖,不咸不淡的问邵飞。

“昂。”邵飞也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没见过你啊,哪个班的?”

“我特招班的,刚转过来。”

黄老板打了个哈哈转过身去,她这表现让邵飞有点不高兴。

“怎么着?看不起特招班儿的?”

黄老板坐在前边,肩膀上下颤了颤,没回他话。

************

带补习班这种苦活,学校都撂给了资历尚浅的新老师。所以诸位老师的立场十分鲜明——这些期末考试都考不过的祖宗们只要老老实实在桌上趴着,就算积了大德了。

眼看没几天就要过年,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没什么心思放在课堂上。教室里暖风一吹,就跟释放了催眠瓦斯一样,学生们昏昏欲睡,老师在讲台上更是干嚼木头片儿,讲的没滋没味。

上了一个多星期的课,邵飞除了在课堂上呼呼大睡,唯一的收获就是从老师嘴里听到了黄老板全名。

黄老板真名黄少菁,邵飞一直呆的那家“奥宇”网吧就是她家开的。

邵飞本以为补习班开课之后,自己能住进学生宿舍。谁曾想来了才发现,宿管都已经放了假。他索性把行李堆在教室最后面,等下课以后学校大爷锁了门,谁也偷不了。他自个往网吧一窝,心想半个月一眨眼也就熬过去了。

他不想回家,反正家里八成也没别人。

每天下课,他就跟在黄少菁后面往奥宇那个方向溜达几步,然后半道在路边小店吃一碗羊肉粉。

半个小时的时间,等邵飞连汤带水把热气腾腾的羊肉粉吸溜干净,黄少菁早走的没影了。他这才慢悠悠的晃荡进网吧——邵飞总觉得在网吧撞见她怪尴尬。

补习班布置的作业不少,完成的人不多,至少邵飞不是其中之一。赶上快过年,网吧也没太多人,他就开个情侣小包通宵,往电脑前面一坐,一口气打游戏打到十二点。情侣小包是俩机子并排的双人沙发,邵飞玩累了就裹着大衣一倒睡到天亮。

晚上他偶尔会去吧台买水。一个多星期,只有一次看到黄少菁坐在那。他扭头就走,水也不喝了。

其实人家黄少菁早看见他了,只是没出声。黄老板难得和男生搭次话,结果没落个好,也就懒得再主动搭理他。

日子跟窜稀一样出出溜溜到了年根。腊月二十九,眼瞅着学校就明天一天课了,邵飞放学后高高兴兴打包了羊肉粉钻进奥宇,准备开个电影边吃边看。

一进门,邵飞傻眼了。见了鬼,原本门可罗雀的网吧竟然坐了不少人。

邵飞仔细一看,地上还摆了不少行李包。他这才想起来,长桓高中往北两公里就是火车站,这都是掐着年根准备回乡的流动大军。

他往里探了探头,大包小包全都让人给占了。没辙,他闷头丧气在大厅上了机。

网吧墙上贴的禁烟标志早已经成了摆设,谁遵守谁是王八蛋。整个大厅乌烟瘴气,还透着一股臭脚丫子味——不少老大哥脱了鞋,把脚搁在桌子上正玩得乐呵。

在这种环境下邵飞勉强填了两口粉,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跟吃了半碗烟灰似得。他叹着气把碗一兜,专心致志登上游戏,准备冲个天梯。

邵飞玩的叫《霸者花飞》,是个5v5的对抗游戏,被玩家简称为“化肥”。

化肥现在特别火,用户群从小学二年级一直覆盖到上班族,但凡会电脑几乎没有不会玩的。

邵飞这人算是个闷炮儿,但是游戏打得确实好。曾经排上过个半职业选手,打的有来有回。最后虽然输了,对面大神还给他发了一句“小兄弟牛逼”。

屋漏偏逢连夜雨,邵飞从六点整憋着劲儿干到十点半,掰指头算算分数还掉了40,净碰上些傻逼队友。指挥指挥不听,支援支援不来;好不容易开个团,闭着眼扔大,扔完掉头就跑。把邵飞气得,刚打字抱怨两句,对面开了语音就是捎爹带娘给他一顿喷。

是人就受不了,邵飞差点把键盘给砸了。他锁上屏,准备出去透透气儿。

“操!哥这技能放的牛逼不?操他妈小几把玩意儿还想跑!你跑!跑啊你!”

邵飞一摘耳机,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大厅里炸着,脑仁立刻隐隐作痛。

看看周围那几个在椅子上打盹的民工大哥,一个个也是闭眼拧眉,不知道那家伙已经嚎了多长时间。

邵飞起身往前面那排瞅了眼,一个染着金毛的青年正把鼠标在桌子上甩的啪啪响。那小子背对着邵飞,只能看见他衣服袖子高高撸起在肩膀上,露出两条瘦瘦长长的胳膊,左边那根歪歪扭扭纹了条泥鳅。

一局打完,那青年像是赢了,咋咋呼呼吹着牛逼,和旁边的哥们各点了一只烟。

“那小几把崽儿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什么操行,玩不死他,哈哈哈哈!”

“廖哥就是他妈的牛逼!就您这水平,回头去打个职业一点儿问题没有!”

邵飞慢悠悠从他们身后走过去,看了看排位和服务器名字,俩白银。

他走回自己座位,给屏幕解了锁——邵飞小号贼多。

“廖哥,再来局?”

“开开开!这局我中单!”

邵飞几乎在同一时间点击了匹配键。

“第一滴血。”

“我操他妈比!!”

这人叫廖伟,水准放在白银组的确可以称霸一方,但无奈邵飞在霸者组都是屈指可数的高玩。邵飞开局卖个破绽让他蹭掉半血,算着血量,引到塔底下轻轻松松一个反杀。

“就差一丝血!看见没!就他妈差一丝!”廖伟死了还在那嚷。

大多数人玩游戏就这样,滚雪球似的。顺的就越顺,到最后大杀四方的时候觉得自己玩的可牛逼了;挫的就越挫,被干一次就老想干回来,结果次次被干。

只有优势劣势都得能稳定发挥,才叫真正玩的好的。

廖伟就是大多数人,所以还没过十五分钟,邵飞就已经堵在老家门口了。

一杀十二死三助攻,廖伟面对着灰色的屏幕,对着麦克风向玩辅助的队友破口大骂。

邵飞憋着笑,在屏幕上对所有人打字。

“GG,打的挺好,中单菜了。”

“去你妈了个狗比!!”廖伟手在桌面上狠扫一把,摧残已久的鼠标一下给甩在液晶屏上,屏幕顿时碎了一大块。

廖伟一看屏幕呲了花,抬手给旁边哥们后脑勺一巴掌:“走!吃夜宵去,妈了个逼的……”

这家伙琢磨自己这胳膊上青龙白虎的,按理说只要溜的快,应该没人敢废话。

可没想到两个人刚拐出过道,一个身影就挡在了前面。

黄少菁盯他们半天了,见他们要走,便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女孩手抄在卫衣的兜里,撩了撩额前的头发,盯着廖伟。

“东西弄坏了,不赔的?”

邵飞本来正偷笑看廖伟撒气,完全没想到黄少菁在店里。他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越过十几台机器向黄少菁看去。

“怎么着?弄坏什么了?别瞎几把说话!”廖伟用手指在黄少菁鼻尖前面狠狠指了两下,侧身闪过女孩,想赶紧出门。

黄少菁一把抓住他后脖领子的衣服,拽了他一个趔趄。

廖伟也没想到,就这么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手劲儿还挺大。这本来就是个爱吹牛逼死要面子的盲流子,今天这一晚上在小弟兄面前老脸丢尽,肝火腾的炸了脑门。

他梗着下巴呲着牙,一把掐住女孩的脖子,咣当一声把黄少菁搡在吧台上。

“操你个小逼!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黄少菁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是很快就被无声的怒意盖过。她倔强的揪着廖伟后襟,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

“给我放手!小逼,信不信找人轮了你!?”

廖伟发现自己连个小姑娘都没吓住,更加恼羞成怒,抬起另一只手往女孩脸上扇去。

黄少菁慌乱之中抬起胳膊稍微去挡,但还是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指尖在女孩脸上一带,破了道红印儿。

黄少菁气急,刚想抬脚踢他,突然发现自己喉咙上那湿柴一样的爪子不见了。

邵飞伸手抓上把位,使了个扥手,廖哥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撂翻在地上。

“廖伟!没事儿吧廖伟!”旁边的愣头呆脑的小弟兄也不叫哥了,连忙扶他。

“小逼崽子今天我弄死你!”廖伟喘匀气儿,毛手毛脚爬起身就想干邵飞。

一只大手狠狠薅住廖伟的头发,猛地把他脑门子杵在了地上。

廖伟嗷的一声嚎起来。和打游戏的时候不一样,这次是疼的。

邵飞用中国跤撂倒一个大活人,对面爬起来看着就跟要掏刀子一样,他手脚都哆嗦了。结果就看见一个年近三十、肩宽臂长的汉子按住了廖伟。

汉子剃着板寸,穿着个白色运动背心,左臂上纹着一大片青花。

“小五哥。”黄少菁揉着红肿的脖子,轻轻唤他。

汉子没抬头,鼻子出气,老牛般闷哼哼应了一声。他花岗岩一样的膝盖压着廖伟后背,巴掌抡圆了,夯锤似的盖在廖伟左脸上。

廖伟那腮帮子跟带声儿似的,呼哧就鼓了起来。这小子眼瞅着嚎都嚎不出来了,在地上直抽抽。

邵飞咂咂舌头,悄摸摸跑回了自己座位。他坐下之前往惨案现场多看了一眼,恰好看见那小五哥提溜小鸡一样,把鼻血横流的廖伟扔出了门。

想想也知道,网吧这种地方,想好好做生意,怎么也得有个把保险栓。

小五哥从外边进来,把一小叠红票子撂在吧台上,也没搭理少菁。他一路小跑,直奔大厅后排的机子而去:“我死没死!?我死没死?!”

那边还坐着另外几个男人,他们笑骂几句又闷头玩起来。网吧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未有事发生。

邵飞瞪着电脑屏幕发了半天的愣,手里鼠标瞎点,害死自己操作的角色好几次。等一局打完,他这才从刚才的事儿里缓过神,心里蹬蹬跳,有点后怕。

他八岁起跟家里叔父辈学了点儿中国跤,一共没跟别人上过两次手。他这次出头不是想要英雄救美见义勇为,是心虚——要不是他特意在游戏里找着廖伟一顿杀,廖伟也不至于闹出后边这些事儿。

万一自己给揪出来,这学能不能上还真两说。不过他自然是想太多了,人到这时候脑子总归不太好使。

长桓高中作为私立重点,能考进来的都是各个初中的最优秀的尖子生。邵飞这种在普通初中里中不溜的学生,想进长桓就只能进特招班。

长桓作为重点私立学校,升学率特别高,学费也特别贵。

特招班学生一共三种:家里凑不足学费的拔尖生、有体育艺术技能的特长生、以及家里能掏出大笔赞助费的家伙。邵飞好死不死正好属于最后二者之间。

邵飞的父亲在下面镇上经营着一个陶瓷加工厂,咬牙拿出三十万填了赞助费的半个窟窿,又找门路和长桓一个体育教研组长搭上了线。

那教研组长不知道是小学还是初中的时候练过两年中国跤,邵飞爸送了几趟礼,八竿子搂过来这么一个关系给邵飞算了半拉的体育生。

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邵飞高一上学期,在淮京三中,就是用这手中国跤和别人掐架,结果给人摔个骨折,无奈转了学。

和学校里的同龄人打架是一回事,和社会混混杠上则是另一回事儿。要是廖伟叫上人闹事儿,那个小五哥他们不敢惹,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念头一生,邵飞浑身发痒,坐也坐不踏实,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社会混混下手没轻没重,万一真把自己捅了……想到这,邵飞心脏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刚想着,面前的电脑突然黑屏了。

邵飞愣了半天,往两边看看,别人都好好的。他琢磨是不是谁踢了自己的电源线。

他正一头雾水,突然看见黄少菁站在走道最外边和他招手。

“怎么给我下机了?我正玩呢!”邵飞有点急眼。

“臭烘烘的,真能玩的下去啊。”黄少菁剜他一眼,“来这边儿。”

女孩说话做事都挺利落,也不等他多问,扭头就走。邵飞无奈只能跟上,两人七拐八拐上了网吧二楼。邵飞还没上来过,黑漆漆的也没个灯,不过就单从味道而言,和一楼比简直堪比人间仙境。

黄少菁也不知从哪儿点开个开关,头顶日光灯三闪两闪亮起来。偌大一个屋,成箱的食品饮料整整齐齐堆了一面墙,旁边还有些废旧电脑、替换桌椅什么的。

最靠窗的地方支了两个伸缩的衣服架子,上面晒了几件洗的皱巴巴的衣服。

邵飞眼尖,一整排衣服就看见俩胸罩。

顺着窗户一侧排开有俩小门,一看就是给网吧员工提供的小宿舍。再往前是一面不透明的黑色玻璃拉门。黄少菁手指上绕着个钥匙圈,开了拉门的锁。

“你在这儿上吧。”女孩把邵飞让进去。

这是个没装修好的大间,天花板边儿上还呲着几根电线。一张大长条桌横在里头,一溜左右能排十台电脑还富裕,座位都是锃亮的大皮椅,一看就是专门的黑房。只不过现在一共只供了三台机器,明显没人会上来玩。

房间挺大,并排还有一张长沙发。沙发对面那面墙原来应该是挂电视的,不过现在单支棱着一根弹簧支架,电视不知让谁给挪了。

“我爸本来想把二楼弄成贵宾区的,这种黑房顺着窗多来几个,后来说是线不好走,就搁下了。”黄少菁声音轻佻佻,就好像在和朋友聊闲天,让邵飞很不适应。

“哦。”

“下面臭死了,你今天在这儿睡吧,清净。”

“哦。”

黄少菁上下打量了邵飞半天,有些无奈。邵飞只能由着她看,也不知该接点什么话,特尴尬。

十六岁的少年,还不知道该怎么坦然处理对方的善意。

十六岁的少女,也不知道该怎么正常表达自己的谢意。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黄少菁率先投降,转身走了。邵飞长输一口气,一屁股坐进大皮椅,戳开了机器。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进了这屋,邵飞竟然也不闹心了,就好像把之前那茬忘了个干净。他登录了大号,精神头挺足,披荆斩棘不出二十分钟就拿下一MVP,数据特别好看。

手感来了停也停不住,没一会儿功夫邵飞又拿下两局,战兴愈浓。

他正打着,冷不丁听见旁边传来吸吸溜溜的声音。

一扭头,看见黄少菁端着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嘬的正欢。女孩把另一热气腾腾的面碗推到他鼠标旁边:“喏。”

邵飞今天晚上买的那碗羊肉粉本来就没吃上几口,现在一见宵夜,立卡就咽起了口水。之前面对黄少菁的尴尬也飞没影了,捧起碗把面往嘴里送。

面是正宗的方便面,高油脂的油炸食品、各种食品添加剂和防腐剂一样不少,只不过里面多了七八片切好的酱牛肉。

看到邵飞望着牛肉发愣,黄少菁忍不住翘起嘴角:“我做的。”

“哦。”

邵飞唏哩呼噜一顿吃,没用三分钟就把这点东西全都倒腾进了肚子。酱牛肉很香,嚼劲也不错。

他这边吃着,黄少菁也摁开了一台电脑:“我看你打的挺厉害啊,带我打两盘。”

提到游戏邵飞精神头倒是挺足:“那就来呗。”

出乎邵飞意外,黄少菁段位竟然还是个钻石。夜色渐深,少男少女并排坐着,在邵飞的带领下大杀四方。

女孩水平比不上邵飞,但很是知道进退。女孩子玩游戏就是和男生不一样,碰上对面的硬茬子不会死要面子绷着头皮较劲。黄少菁但凡看见势头不好,一定把线交给邵飞,自己专抓软柿子捏。

邵飞这个级别的玩家特喜欢这种队友,本来就不需要队友独当一面,只要不去送就没有赢不了的道理。两个人还挺默契,俩小时下来打了个五连胜。

最后一局黄少菁算是撒欢儿了,也不好好打,就凑在邵飞身边,留着技能专门抢邵飞人头。

“哎你这……”邵飞眼巴巴看着到手的鸭子让人家叼了,胸口憋气。

“哈哈哈!”黄少菁就是笑,笑完了继续抢。

别看姑娘水平有限,抢人头倒是一把好手,最后还超了邵飞三个。

“来来,下局我再让你抢着我就去吃屎!”一起玩了一晚上,邵飞不自觉的话多起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之前的拘谨和尴尬早就没了影。

黄少菁却关上游戏,站起来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身上卫衣被她一撑,一抹光滑白嫩的小腹落在邵飞眼里。邵飞脑门子腾的热起来,连忙扭过头去。

“我困啦。”黄少菁混不在意,理着自己的头发向包间外面走去,“你也早点睡吧,明天最后一天了。”

邵飞嗯了一声,没敢抬头看她,因为他知道自己脸红的跟海底总动员里边那小丑鱼似的。

隔壁传来开锁的声音,然后是合门时咔哒的一声,黄少菁进了隔壁小屋。这姑娘常在网吧呆,这儿离学校又近,就专门让她爸留了间睡觉的屋。

邵飞点进匹配,无意识的点了几下鼠标,又退了出来。脑子里像钻进了什么东西,注意力再也集中不起来了。

他关上电脑,在沙发上睡了下去。

************

早晨的时候,邵飞被一阵嘈杂的噪音吵醒。归乡热切的外来务工者带着他们的大包小包,熙熙攘攘走出网吧,赶往火车站。

沉积一夜的浑浊空气带着一丝发酵的酸味飘上二楼。邵飞刚睁眼,就看见黄少菁正拿着一瓶空气清新剂在二楼的楼梯口使劲喷洒着。

清新剂和一楼的臭味混在一起,变成一股语言无法形容的怪味,邵飞连打两个喷嚏。

“醒啦?”女孩看看他,手里功夫不停。

邵飞从沙发上爬起来打了个哆嗦:“怎么这么冷啊。”

“二楼暖气一到早晨就不给力。”黄少菁喷了足足半管儿清新剂这才罢休。

她另一只手端着牙缸毛巾,发梢还有些湿漉漉的。

邵飞裹好羽绒服,颠颠儿去二楼拐角的卫生间洗漱完,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他背着包下到一楼,只看见空荡荡大厅一片狼藉,就跟刚打完仗一样。

他踩着一地的瓜子皮,跨过一堆堆饮料瓶,让开闷头打扫的网吧清洁大爷,可算到了门口。

黄少菁斜背着包,在门口等他。

邵飞缩着脖子,四处寻找卖油条的小摊,却只看到街头一片冷冷清清。早餐摊主们全都撤退了,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通往老家的火车。

“网吧存货就剩这么一种了。”黄少菁拿着个面包塞他怀里,“将就吃两口。”

面包松松软软,中间夹着几个葡萄干。邵飞咬了一口,还挺好吃。两个人就这么啃着面包,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黄少菁身材修长苗条,放在女生堆里亭亭玉立;邵飞一米七八,也就比她高个脑门儿,两个人走在一起,邵飞还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年根下的天色发青,太阳都还没拽上来。脚下的小街透着寡淡和静匿,偶有几个行人,也都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低头快步。

“昨晚上,那个小五哥,下手真狠啊。”邵飞道。

黄少菁穿的多,步子却很轻快。她吃完面包,不知从哪儿又变出来一根棒棒糖啜到嘴里。

“小五哥他们是从小把我看大的街坊,没事儿就来玩,挺护着我们的。”

“我呆了这么多天,怎么没见你爸呢?”

“他一直在新店。开第三家了,老店就忙不过来了呗。”

“所以就让你在这边支应?”

“我就偶尔搭把手,谁爱坐那一动不动看别人玩啊。”

“这倒是。”

“你挺厉害啊,网吧一呆就是半个月。你这种我见过,最高纪录二十天,当爹的就拎着皮带找过来了。”

邵飞呵呵假笑,心里说,要真那样还挺好。

“学校宿舍关了,家住的远,懒得来回跑。”他随口解释一句。

“那你过年呢?”

“今天下课就回去。”

两个人越聊越热,进教室坐定以后,黄少菁还转身和邵飞没完没了的。

“哎哎!上课了!注意点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讲台,拿课本在桌上吭吭一顿,向黄少菁这边瞪了一眼。

黄少菁曼斯条理转过身来,一脸无辜相,就跟老师瞪的不是她一样。

老师盯着她嘴里的棒棒糖运了半天气,琢磨琢磨,最后还是懒得再说她。补习班的学生,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

邵飞昨天晚上睡的难得不错,今天一上课还挺有精神,准备好好听两节。结果刚打开书,前边黄少菁的小纸条就递过来了。

“你是跆拳道的特招生吗?”

长桓有个老师是跆拳道黑带,所以跆拳道特招的学生不少,天天武眈眈的在体育馆里大呼小叫。黄少菁对这个也不感兴趣,晚上大自习的时候翘课闲逛,偶尔路过瞅见过一次。

邵飞特别看不起跆拳道,但凡人家问他,一定告诉别人那是唬人的假把式——反正肯定是不能承认自己嫉妒。

跆拳道但凡练上三天,人人都敢去劈木板,看着特别厉害,很招小姑娘喜欢。

有次别地方的跆拳道学员公开表演,邵飞偷偷捡过那木板一比量厚薄,其实才七八毫米。

可道服一看就有模有样,一招一式别说管不管用,帅是真的。

再看看邵飞那把式,“中国跤”,听说过的都没几个。别说道服了,邵飞小时候跟叔伯大爷在公园练功,老几位都是跨栏大背心儿一穿就得,搂一起就跟俩大狗熊茬架似的。邵飞自从初一进了青春期,就再也没好意思和人提自己练的是啥。

他提笔就落了两个字:不是。

一会儿,纸条又回来了。什么柔道泰拳空手道,在纸上写了一大长串,那意思是让邵飞打勾。

邵飞拧眉瞪眼憋了五分钟,厚着脸皮在柔道上给她画了个圈。

“那柔道和跆拳道哪个厉害?”

要是真和人谈功夫,邵飞能聊上一整天。无奈纸上一共这么大点地方,邵飞字儿又臭,实在是不愿意写。

尤其还是黄少菁问这个破问题。写柔道吧?怕她觉得自己吹牛逼;写跆拳道?

邵飞又觉得亏心。

灵光一现,邵飞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纸条传过去,黄少菁半天没动静。邵飞本来没兴趣传小纸条,可是突然一断,他倒有点耐不住了。

好容易挨到下课,黄少菁站起身,把手心儿里捏成团的纸条丢到邵飞的桌子上,手往卫衣兜一揣,叼着棒棒糖出了教室。

邵飞搓了半天,把纸条给抻平。

“我觉得你厉害。”

************

邵飞在纸条上写好了“谢谢”,结果也没能传给黄少菁。女孩第二节课不声不响坐到第一排去了,邵飞只能一头雾水直瞪眼。心说,一大早都挺和气的,怎么说跑就跑了。

黄少菁当时扔完纸条,刚往外没走几步就犯起了嘀咕,渐渐觉得自己写的那句话有些肉麻。坐到第一排以后,更是越琢磨越不好意思,脸也红了。

她从小在龙蛇混杂的地方长大,深知软绵绵的作风容易受人欺负,所以说话做事都比其他姑娘爽利。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放松,性子内向的一面立刻就暴露了出来。

开始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几节课以后越想越恼,觉得自己有些跌份,干脆不理邵飞了。

邵飞这半个月的课,一共就认识了黄少菁一个人。课间也好午休也好,他也没个能搭上话的人,只能干巴巴的就这么坐着。

最后一天课匆匆而过,为了让师生回家过年,下午四点半就放了学。

邵飞拖上教室最后的行李,趿拉着脚步,掠过第一排,扭着脑袋去看黄少菁。

黄少菁故意不看他,曼斯条理一本一本整理着课本。

见人家不搭理自己,邵飞也觉得没趣,拖着箱子出了教室。

黄少菁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觉得心间一动,那点儿不知从哪儿来的气突然就消了。

“要不,你把箱子放我那?省的来回倒腾。”她站起来,给邵飞扔了句话。

邵飞不自觉的应了一声,等他回头看见黄少菁亮亮的眼睛,又傻子似的点点头。

黄少菁过去抢了一个拉杆箱拖在手里,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邵飞本想说用不着她一个女生帮忙,但看见她大步大步走的豪气,话又憋回去了。

两个人一路也没聊天,邵飞由着黄少菁把行李给他塞到了昨天晚上睡觉的二楼黑房,又看她转上了锁,只觉得肩膀轻松了不少。

黄少菁可不轻松,她本来只想搭把手,殊不知那箱子还真挺沉。女孩又不愿意示弱,硬是咬着牙一路拖回来,胳膊现在直泛酸。

邵飞虽然闷,但是不傻。他看见黄少菁侧着身,暗搓搓的揉着胳膊,心里很有些感动。

“我还没你微信。”邵飞壮起胆子,对黄少菁说。

黄少菁没再给他冷脸,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点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女孩的微信名是个挺欢快的符号表情,用一只猫做了头像。

加完黄少菁,邵飞收好手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走了。”

女孩还在摆弄手机,她漫不经心的张了张手指以示告别。

邵飞斜挎着书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趟环线的公交车,载着他一路向北边驶去。冬日阴灰的天空带着大理石一样的冰凉,两边的建筑物滑向车窗后方。

下午四点,公交车上乘客极少,就像全城的人已死去大半,只留下些许幸存的人。这座拥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工业城市,在旧年的最后一日,将外来的劳动者从体内倾泻而出,如腐败的巨型尸体,迅速的干瘪下去。

天很快黑了下去,路边华灯已上。沉默的公交车司机偷偷地点起烟,那带着焦臭的烟味蔓延到了车厢后面。邵飞打开一丝车窗,让冰凉的空气伸向自己面颊。

那股冰凉窜进他的手脚隐藏起来,在他下车的时候缓慢而坚定地迸裂开来。

他走进枯黄色灯光照耀着的小区,脚步越走越沉。

小区里的三座高楼灯火通明,他能闻到炸鱼、羊肉和蒸笼。这是属于大年三十的气味,也是邵飞憎恶的味道。

邵飞抬起头,眼前的这座建筑高高的探入头顶的黑暗,他无法分辨最顶楼的那扇窗户是否亮着灯。

电梯载着他一层层的上升,到不能再上升为止。

邵飞轻手轻脚的站在走廊里,声控灯啪的灭了下去。他将手里的钥匙插进门锁,无声的扭动着,直到他感受到了阻力。

他用尽全身力气转动钥匙,那微不足道的阻力被瞬间击溃,钥匙柄又圆润的转过一圈。

门是锁着的,邵飞像是松了一口气,动作也轻快起来。他利索的打开房门,闹出些许动静,走廊的声控灯再次亮起来,将一丝光亮射入漆黑一片的客厅。

家里没有人,这是邵飞开锁的时候就已经得知的事实。他一边打开客厅的灯,一边将背包和外套随手放在了玄关的衣服架上。

他掏出手机,拨响电话。

“爸,今天回不回来?”

手机传出沉闷的男声:“邵飞,你到家了?”

“刚到。”

“我一会儿就到家,你先烧点水。”

“好。”

邵飞挂上电话,折身把自己换下来的鞋小心翼翼摆好,又把挂在门口的背包拿进屋。

这房子很大,顶层带着一层阁楼。开发商建的层高不错,所以这个所谓的阁楼实际上把这屋子结结实实的变成了二层的大复式。大体一算,总面积三百挂零。

邵飞恨这所房子。它建的很高,却仿佛是一间深深埋在楼底的地下室,一个没人愿意涉足的阴暗地穴。

两年前,也便是初二的时候,邵飞家搬来了这里。二楼全都给了他,他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卧室、书房和卫生间,但这并不能让他喜欢上这个地方。这里太大,对于住在这里的两个人而言。

邵飞父亲的陶瓷厂曾经负债累累濒临倒闭,那时候邵飞还在上小学,他只记得总有不认识的人跑到家里来要债,一坐就是一整天。

妈妈就是那个时候走掉的。

后来,厂子起死回生。但妈妈也没有再回来。

邵飞穿过空荡荡的客厅,将烧水壶灌满。他愣愣的站在灶台前,看着壶中水滚滚而开。

开门的声音响起,邵飞几步走出厨房,迎接着刚刚跨进家门的男人。

邵学军一只手挽着黑色的皮手包,另一只手提着几个塑料袋,风尘仆仆。

“买了点好吃的,还热乎着。去拿盘子装一装,咱过个年。”邵学军微笑着对邵飞说道,他换好拖鞋,将身上的大衣挂进衣帽间。

邵飞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他接过邵学军手里的袋子进了厨房。

一条黄焖鱼、几两油焖大虾、还有另外三荤三素的六道菜。

邵学军走进厨房的时候,邵飞已经冲好了六个盘子。父子俩沉默着,把从饭店买好的年夜饭摆在盘子里。邵学军从冰箱里拿了两个易拉罐啤酒,还有邵飞的可乐。

屋子里的暖气烤的人面颊发烫,每年例行的春节晚会在电视机上如火如荼的开始了,火红的喜庆色彩不停渗入邵飞的瞳孔。他看着荧幕上的小品演员卖力的工作、赢来台下如雷掌声,自己却无法抛却心里的凉意。

“补习班上的怎么样?”邵学军夹起一片猪头肉,放进邵飞碗里,“宿舍住起来还行吗?”

“挺好。都挺好的。”

“邵飞,花了那么多钱,找了那么多关系送你进去,别再让我反反复复操心了。要争气,知道么?”邵学军语重心长的对邵飞说道。

“我知道,爸。”邵飞低头扒饭,含糊道。

邵学军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电视继续播放着,连傻子都知道,不过午夜十二点这趟节目是不可能结束的。

两人吃完饭,并肩坐在沙发上瞪着面前跳动的斑斓色彩。对邵飞而言,没有比与父亲沉默的坐在一起更煎熬的事情。他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又一个神经兮兮的小品结束为止。

“爸,我上去玩会儿电脑。”他鼓起勇气说。

邵学军手里捏着电视的遥控器,“嗯”了一声。邵飞如蒙大赦,努力控制着脚步的速度,慢慢走向楼梯。

在踏上二楼的瞬间,邵飞觉得全身都松弛了。他快步跑到书房,打开了电脑,准备玩几局化肥。

在电脑读取的时候,邵飞掏出手机,上面一大串的微信滑了出来。

来自初中和小学同学群发的除夕问候刷了满满的一屏幕,他完全没有心思去读那些没有营养的东西。

他特意往下拉了拉屏幕,看到黄少菁的微信号悄无声息的落在很下面。邵飞手指头抬了抬,想发一句什么祝福的话,结果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又翻了半天,邵飞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两条信息。

万树:大孙砸,过年过得开心不?爷爷给你拜个早年。

曲樱:除夕快乐呀邵飞!新的一年,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开心。

他忍不住嘴角的笑,给两个人一一回复过去。

在学生堆儿里,邵飞打架和打游戏都挺厉害。虽然他个头不算高,但手臂肩膀生的结结实实,长相周正利索,按理说本应该挺受欢迎的。可是因为家庭变故,邵飞一直都是不讨喜的阴沉模样,初中同学大多数不爱搭理他。

只有万树和曲樱例外,邵飞玩的最好的就是他俩了。

曲樱是个小个头的姑娘,扎着长辫子,小鼻子小嘴貌不惊人,但是温柔可爱,有双大眼睛。别的同学不了解邵飞,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写着变态暴力狂几个字;

也就是她,和邵飞初中一口气坐了三年的同桌,深知邵飞闷是闷了点,可是心思良善,所以曲樱很爱和邵飞东拉西扯的瞎聊天。

万树这家伙脑子特别好使,学习成绩在整个初中排的上号,唯独就是个儿小嘴又欠,天天被班里后进生欺负。

那时候是初一,邵飞也赶上家庭离析心情极差,愣是替他和班里小头头打了好几架,俩人就有了这么点儿交情。

那段时间邵飞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全靠着万树给他考试扔小纸条才没留级。

初二期末考试,邵飞小纸条刚给万树扔过去,就让监考老师发现了。万树给提溜到教导处,教导主任软硬兼施连吓带唬,万树这十四五的小屁孩差点没尿了,结果愣是没把邵飞供出来。

最后因为万树实在是学习好,家长求了求情,给了个严重警告就算了。

邵飞因为这事儿,真正把万树当成了好哥们。谁再欺负万树,他就和人家血淋淋一顿撕巴。

结果就这最后两年,万树个头一个劲儿的猛蹿。到快毕业的当儿,已经过了一米八二,也没人再敢欺负他了。邵飞少了个发泄途径,还挺遗憾。

初中毕业,万树二话没说考进了长桓,曲樱也蹭着长桓的合格线低空飞过。

两个人前阵儿听说邵飞也要来,没高兴坏了。

邵飞在学校补习的时候,这两位也没闲着。长桓搞了个封闭冬令营,所有学生都得参加,连手机都给收了,这今天刚刚刑满释放。

邵飞兴致勃勃的发信息给万树:“来打两局化肥?”

“在爷爷家吃年夜饭呢,等回家的。”

爷爷、奶奶、年夜饭……这都是邵飞十分陌生的词汇,他从出生就没见过祖辈几次。邵学军太忙,一个厂子撑着百十来号人的饭碗,心沉得很,几乎就没带邵飞回老家过过年。

邵飞本能的逃避了话题。他和万树瞎贫几句,自己上了游戏。

“邵飞!下来!”

一声厉吼从楼下炸响,刺的邵飞全身一个哆嗦。

他放下鼠标,缓缓走下楼,一眼看见自己的背包躺在餐桌上。

背包里的书摊了一桌,邵学军面色阴沉,正翻着他的笔记本和练习册。

“爸…………”

邵飞走到桌前刚一开口,邵学军就把练习册摔在了他脸上。

脆生生的书页扫过邵飞的嘴唇和鼻尖,割的面颊隐隐作痛。

邵学军像豹子一样弓着脖子,捻着课本的封皮在邵飞面前抖着:“这就是你半个月干的事儿,嗯!?你都干了点什么!?”

邵飞知道,除了前几页有那么几笔做题的痕迹,这些练习册里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白的。所以他选择沉默,沉默的面对着父亲的诘责。

邵学军看他低着头不说话,火气更是压不住的冒上来。

“十几岁快二十的大小伙子,连该做什么正事都不知道,你让不让人恶心!?”

邵学军走到邵飞面前,一拳钻在他心口上,捶的邵飞往后一个踉跄。

邵学军从来不扇邵飞耳光,他认为那会有伤男孩子的尊严。所以他总是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焦急和愤怒,他期望以这种男人式的疼痛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邵飞的肋骨隐隐作痛,他低着头,不敢用手去揉被父亲拳头钉到的位置。

他没有心思去感受自己的尊严是不是有损,他只能从自己胸口的阵痛体会到邵学军有多么恨自己。

很多时候,邵飞都能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恨意。他觉得,那是因为自己长的像妈妈。

当感受到父亲恨着自己的时候,邵飞也想要去恨那丢弃了自己的妈妈。是她把自己和父亲独自留在了一起,他真的很想恨她。

但是邵飞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知道,如果有一天妈妈能够回来,他只会用力抱着她,诉说自己是多么多么的想念她。

妈妈是个懦弱而胆小的女人,她义无反顾的逃离了父亲的身旁,再无音讯。

邵飞不断不断的告诉自己,妈妈是因为强烈的愧疚才这么做的,这也正说明妈妈还爱着自己。

邵学军的拳头每说一句话,都会凿在邵飞的肩膀和心口。邵飞已经不想再去听那些充满了尖刻、失望和愤怒的话语,但他只有沉默这一个办法。

曾经,失去母爱的邵飞努力上进,想要在父亲这里寻求补偿。但那时候面临家庭和事业双重危机的父亲根本无暇顾及他的需求。

后来,邵飞偶然发现,父亲无暇表扬自己的进步,却会为自己的失败掏出大把时间。于是他开始故意犯错误,以期爸爸能够多在家里停留一会。

邵学军毕竟没有那么多时间,他最后不得不选择的教育方法是,让邵飞罚站。

从早晨他离家开始,一直到在门外的走廊里站到他晚上回家。

邵飞最后终于麻木了,失去了尝试的欲望。在进入青春期的时候,邵飞在自己与父亲之间建立了冰冷和坚固的墙壁,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无论是学习、玩乐还是社交,他都很难再提起太大兴趣。

浑浑噩噩的活着,至少也是活着,他觉得自己没有寻死觅活已经是极大的成就了。只不过,爸爸不会这么觉得。

电视里传来了节目主持人虚伪的兴奋声音,新年午夜的倒数计时开始了。

邵学军这才重新想起,这是大年夜。

“邵飞,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你自己好好想想,真的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还有两年,就要高考。你这么混下去,将来就是沦落街头的一个垃圾人!让你进长桓读书,也是你自己点头说想去的,男人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否则根本没脸活着,懂么!?”

邵飞听出些许端倪,他凭着经验,知道这趟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说教就要结束了。

“我知道了,爸。这几天我好好把作业补好。”

听着邵飞略显驯顺的话,邵学军的情绪稍微好了一些,他把自己的态度微微降低了一些。

“邵飞,作业不作业的,并不重要。这大过年,你也辛辛苦苦上了这么长时间的学,好好休息休息,爸爸不会说你什么。我今天费这些口水,不是为你这些作业。你得清楚,自己这个年纪,到底该干点什么。”

“你说过,要对自己负责。我会的,爸。”

邵学军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只是用力拍拍邵飞的肩膀,又揉了揉他捶过的地方。邵学军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一身疲惫,转身去了厕所。很快,厕所里传来淋浴的声音。

邵飞站在一片狼藉的练习册和教科书中间,看着电视上的一片欢腾,麻木的情绪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躁。他很想一拳砸碎那台电视。

可是他终究还是不敢。那股焦躁和怒气压在嗓子眼里,化成了巨大的委屈,顶的他眼眶发红。

邵飞最后还是没哭,哭给谁看呢?他自嘲的想道,俯下身将地上的碎纸和书本重新整理在一起。

邵学军洗完澡,对邵飞说了一句“早点睡”,进了卧室。

邵飞拖着无力的脚步,上了自己的二楼。他本想一头栽去床上,却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关电脑。

就在他一脸麻木的将鼠标移向关机键的时候,突然看见菜单栏的游戏图标闪着微微的光。

那是有人给自己发了信息,邵飞随手点开好友栏,一个略微陌生的头像在闪烁。

“新年快乐。打两局啊。”

邵飞愣了半天,豁然想起来,这是黄少菁昨晚和自己开黑的游戏账号。

可惜消息的时间是一个钟头前,现在女孩的头像已经暗了。

邵飞被骂了一个晚上,本也没有什么打游戏的心情。他打上一句“刚才不在”,然后关了电脑。

他躺在床上,点亮手机,又看到了黄少菁给他发的微信。

连续三个问号,分别隔了有五六分钟,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可是邵飞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心跳微微有些加快。他像是发泄一般,神使鬼差的给黄少菁回复了三个字。

“真想死。”

时间已经很晚,哪怕是强撑着看完春节晚会的闲人们这会儿也该睡的鼾声四起才对。邵飞并不指望黄少菁能回复自己,但他还是不死心的在黑暗中呆呆的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

对方正在输入……

菜单栏的字突然一变,邵飞浅浅的睡意瞬间消失了。

“我已经死了,让鞭炮吵死的。”

看着女孩在文字最后附带的抓狂表情,邵飞无比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柔和。

窗外隐隐传来零星意犹未尽的鞭炮声,但很远也很稀疏;老城区就不一样了,忠实于传统习俗的人们肆无忌惮的制造着带着狂欢的噪音。

“你说,人就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邵飞继续发道。

黄少菁似乎没意料到这大半夜的会来这么个沉重的话题,好一会儿才回复过来。

“男生就是矫情。”

邵飞看到这句话差点气笑了,被女孩子说矫情,邵飞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

但黄少菁的话显然还没说完。

“淮京很小,世界很大;高中很短,日子很长;路走的太少,脑子想的太多。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去经历,嘴上就死去活来,说矫情不冤枉吧?”

同龄的男生远没有女生的思想成熟,邵飞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完全理解少菁的话语,他只是朦胧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还一套一套的……”

“小说上看的,改了几个字,哈哈哈。”

两个人躺在被窝里你一言我一语,不着边际的聊着。邵飞在黑暗中暂时忘却了肩膀的疼痛和心口的愤懑,不知不觉就这么握着手机睡了过去。

手机的光芒从他的指缝中逐渐黯淡,融化在还未完全停歇的鞭炮声中。

************

新年第一天,邵飞是被父亲的电话声吵醒的。

时钟指在八点钟的位置,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窗户撒进来,是难得的好天气。

邵学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邵飞隐隐听到“工商”“环评”和“拜年”几个词汇。

他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双臂,从楼上下来,恰好看见邵学军在换衣服。

“爸,新年好。”

邵学军对他点点头,回身去餐桌拿起什么东西,走到邵飞面前。

“新的一年,爸爸希望你能在新的环境里好好上进。”他将一封牛皮纸包递给邵飞,里面是他的压岁钱……

“谢谢爸爸。”邵飞低声回答。

“钱别拿着乱花,要么自己好好攒攒,要么买点真正有用的东西,别用在歪门邪道上。”

“我知道了,爸。”

“在家好好歇着,我带厂里干部去拜一圈年。中午你自己找东西垫垫,晚上我带吃的回来。”

邵飞点头称是。他目送着父亲出了家门,回身往沙发上一戳,打开牛皮纸包,拿出厚厚的一沓红票子。邵飞点了点,一共两万块。

这要搁普通高中生身上,怎么都得算一笔大大的横财。可是邵飞早就习惯,甚至麻木了。

自从邵学军的厂子有了起色,邵飞每年的红包都往五位数上蹦。但这并不能带给邵飞太多喜悦。新款手机、潮款衣服、又或者高端球鞋,这些东西只会让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愈发嫉妒自己。邵飞只要穿点儿牌子货,背后就一定有人说他装逼。

除却学生们普遍的虚荣心,邵飞其实对这些时尚用品也并不太感兴趣,他也不想让这个问题变成新学校同学排挤自己的理由。

所以,很大程度上,邵飞根本没有什么花钱的计划。

邵飞裹着面包服出了家门,在楼下找自动存取款机把钱存了。大年初一根本没有开门的商店,他逛了两条街,也就有个肯德基在营业。邵飞点了个全家桶,约摸着能对付两天的午饭。

回家以后邵飞二话没说先开电脑上了化肥。前一阵上补习班那会儿,邵飞兜里的钱花的有点猛,现在微信上只剩那么四五百。现在有了压岁钱,邵飞先给自己游戏消费了一套2888的春节大礼包。

全英雄新皮肤、专属符文效果、还有额外天赋点儿,这要搁别的男生身上能三五天睡不好觉,可这种兴奋感对邵飞而言却是稍纵即逝。

游戏是邵飞唯一的发泄途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游戏技术,而不是这些买来的皮肤。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别人些许的认可。

青春期的少年,其实也不过就是想要这点儿东西。

从大年初一到初三,邵飞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游戏上,大号在赛季更新之前打到霸者组四星半。

万树仿佛有走不完的亲戚,偶尔抓空能和他玩上半天;黄少菁却是再也没见着人,邵飞耐不住性子给她发微信,这才知道她跟着爹娘旅游去了。

邵学军在家的时候,邵飞就装个样子蹲在楼上学习,好歹清净了两天没再挨熊。

初四,父子俩在半死不活的沉默中吃完午饭,邵学军又出门应酬去了,看那意思晚上睡觉前估计回不来了。

这正合邵飞的意,他百无聊赖的歪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看起了不知道播了多少次的《还珠格格》。

就在这时候,黄少菁微信发过来一张照片。

邵飞饶有兴趣的点开一看,是女孩在某个景点照的。

背后是一湾湖水,黄少菁套着件淡蓝的短款羽绒服,牛仔裤,像以往那样抄着兜。湖风微微撩乱了她的长发,有几根青丝挂在鲜红的唇间,鼻尖眼角冻的有些微红。她看着镜头,似是没有表情,但松弛的眉间却是带笑,看着心情还不错。

邵飞愣愣的看着她的照片,突然觉得心跳的有些厉害。

“回来了?”他问。

“嗯。累死了。等我洗完澡,带我打游戏。”黄少菁三条连着发过来。

“好。”

邵飞从沙发上弹起来,也没关电视,蹭蹭几步上了楼。电脑他也一直没关,三五秒就登陆了游戏。

黄少菁的账号还是灰色的,不过他知道应该很快就会就亮。

邵飞面对着游戏界面,神经质的晃动着鼠标,眼神不住往左下角好友栏瞟着。

就这么冲着屏幕发了二十分钟的愣,人家也没上来。邵飞这才深切的感受到,女孩子洗澡确实慢……

他在界面上漫无目的的点来点去,冷不丁蹦出一个念头。

神使鬼差,邵飞点进商城的春节礼包页面,然后在送礼一栏里输入了黄少菁的游戏ID。

等做完这一切,他盯着屏幕上“礼物已送达”的字样,挠了好半天头发。

稍微冷静之后,邵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操蛋。

送这么贵的礼物是不是不太合适?女孩要是觉得自己在炫富怎么办?话说回来,自己又凭什么给人家送礼物?

前后脚这么一琢磨,邵飞越来越心虚。他有点慌神,连忙去找撤回礼物的选项。

人家游戏公司又不是大傻子,让你消费了哪儿还带退货的。

半天没找到,就在邵飞横下心想给客服打电话的时候,黄少菁上线了。

邵飞手心儿冒汗。

他盯着黄少菁的对话框,也不敢发信息,揪着心口等女孩的信儿。

时间一分一秒滴答而过,黄少菁愣是半天没说一句话。邵飞抓耳挠腮,再有一会儿就得上花果山了。

“来排?”

足足过了五分钟,黄少菁才发过来两个字儿,压根没提送礼的事儿。邵飞觉得自己脖子后边儿悬了把小刀似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让自己死个痛快也行啊。

邵飞连忙发送了组队申请,黄少菁秒进。

两个人等候匹配的时候,邵飞想给女孩稍微解释一下自己莽撞的行为,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双手悬在键盘上干抽风。

“挺有钱啊你?”

看到黄少菁一句话扔出来,邵飞肩膀一松,长出一口大气。

他刚想解释,游戏开始了。

等游戏读好,诸位英雄一窝蜂奔自己分路而去,就剩下邵飞一个人蹲家里打字儿。

“不是,我不小心多买了一个礼包。也没别人好送,就给你了。”

女孩过了十来秒才回复:“骗人不打草稿。刚试过,一个账号最多买一个。”

邵飞这个尴尬,闷头去线上打钱了。

俩人一整下午再也没说上话,好歹游戏倒是连战连捷。邵飞看少菁玩的挺欢,心下的纠结勉强放下不少。

一直打到天黑,女孩发了个“吃饭,88”就没了动静。

邵飞揣着手机下到客厅,在微信上遣词造句挤了半天,先给自己之前的拙劣谎言道了歉,又解释说自己想收回礼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玩着手机,等着女孩给自己回复。

直到春节七天长假结束,黄少菁都没有回他,也没有再上游戏。

************

邵学军在大年初八一早,打点好行装准备回厂。他临走前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给邵飞进行思想教育,中心思想翻来覆去就是“上进心”、“责任感”、“要奋斗”、“敢吃苦”这几样磨破耳朵眼儿的车轱辘话。

光靠嘴皮子讲大道理这种教育方式但凡管用,这天底下的孩子保管各个是圣人。

大多数父母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一旦事情搁在自己身上,一个个就都变成了糊涂蛋。

又或者,他们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孩子我一直在教育,他不学好可不是我的责任。

邵飞早被骂惯了,他知道只要自己演的越好,这一切结束的越早。

学校还有几天才开学,但是邵飞早在家里待不下去了。邵学军前脚走,他蹭磨到中午,背着包在楼下吃过饭,直接就奔学校去了。

这几天邵飞满脑子都是网吧里的那个女孩,连打游戏都心不在焉的,大号连掉两星。发信息人家不回,这肯定是生气了呗。

刚去学校报道那会儿邵飞就打听过,初八开始学校宿舍开门。他打定主意,去网吧借着取行李的机会,探探姑娘口风。

长假刚过,街面上逐渐热闹起来,给这座灰蒙蒙的北方古城平添不少生气。

邵飞在公交车上颠了两个钟头的屁股,到了老城区。

熟门熟路来到奥宇门前,邵飞陡然发现,就这么几天功夫,招牌都换了个新的。黄底黑字,擦得干干净净。

他走进去,偌大的大厅只零零星星坐了几个客人。过年的时候网吧好好打理了一番,没了烟味和霉味,被烟头烫的破破烂烂的座位也全都换了。

邵飞满怀期待的跑到前台,却没看到黄少菁,只能让网吧小妹给他上了机。

和之前一样,邵飞习惯性开了个情侣小包。等他坐到座位上的时候才想明白,还放着寒假呢,人家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干嘛跑网吧呆着。

无奈之下,邵飞一边排着游戏,一边发微信问黄少菁自己行李放在哪。

就和之前一样,微信石沉大海。邵飞对着手机运了好半天气,最后也只能放弃,努力把精神头放在了游戏上。

屏幕上的英雄披荆斩棘,邵飞心里唉声叹气。

第一局脑子一直犯飘,结果却赢了个痛快;第二局感觉状态有点儿上来了,却被对面一直推到高地下面。

邵飞正带着队友们咬牙死磕,小包的门突然打开了。

有些来上网的经常跟眼瞎一样,也不看包厢有没有人就往里进,邵飞早就见怪不怪。加上游戏打得正激烈,他看都没看一眼。

结果那人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情侣小包的座位个长沙发,这边一坐,邵飞那边狠狠给颠了一下。邵飞鼠标一滑,差点没送条命出去。

打游戏的时候大伙儿普遍火气大,而且又是逆风局,邵飞刚想骂人,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柠檬香。

黄少菁坐在旁边,拿眼睛瞅着他,也看不出是生气是高兴。

邵飞游戏也忘了打了,就这么呆着看她。

“给你的。”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往桌上一放。

邵飞打开小盒,里面躺着一块手表。

手表是罗西尼的,深蓝色的表盘中间有一片圆形镂空,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颗颗小巧的齿轮在里面铰动。但凡是个对机械理工科感兴趣的男生,看上一眼就会爱不释手。

反正邵飞是这样。

他刚想说谢谢,黄少菁却率先开了口。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参加补习班?”

除了像邵飞这种转学生,参加补习班的都是每个班期末考试最后几名。但很明显,少菁既然问出这种问题,那肯定是有别的答案。

看见邵飞摇了摇头,女孩揭晓了谜底。

“我呢,一个人偷偷在外面做点小生意,一个月能赚上个千八百的。期末考试的时候,正好碰上那边有点事情,所以我把考试翘了,实在没办法只能来补习。”

一个十六岁的高中女生,在外面“做生意”。邵飞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思维不受控制的向最坏的方向飘去。

“小生意?什么小生意?”他忍不住问。

“跟小五哥在夜市批发牛仔裤,怎么了?”

邵飞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咧着嘴露出一丝傻笑。

少菁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天正好有批裤子要处理,我翘了考试,一共也就多赚了几千块钱。然后呢?有个白痴,给我送了个将近三千块的游戏礼包。”

眼瞅着女孩的眼神越来越扎人,邵飞低下头没敢看她。

“要是不声不响就把你礼物收了,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没办法,只能给你回个礼。”

“额……嗯……谢谢!”邵飞连忙说。

少菁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有点儿气急败坏:“这表也花了我两千多块呢!之前那钱白挣了!还搭上半个月补习班!”

邵飞心里也骂自己,办的太不是人事儿了,嘴上连连道歉。

“而且!一个破游戏,花三千块钱买个好看,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呀!真是亏死我了!!”

女孩撒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住了嘴,但是看着仍然气鼓鼓的。

邵飞看她不再说话,这才笨嘴笨舌的开口道:“之前你对我挺好的,我就想找个办法谢谢你。看你也挺爱玩游戏,正好有点压岁钱,我就……下次再也不办这么蠢的事儿了,你别生气。”

黄少菁本来也没生多大气。要说钱的事儿,姑娘家好歹也开了三家网吧连锁,生活上肯定是衣食无忧,想奢侈也能小奢侈一把,不是什么穷养的孩子。

女孩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却是对做生意挺感兴趣,初中就跟着街坊小五哥一批闲汉在夜市上蹦跶,自己攒了些私房钱。她觉得靠自己忙活着挣钱,很有意思。

她比同龄人更加清楚清楚,钱真正的价值和力量。

姑娘的爹也算是社会人员弃暗投明才做起了网吧生意,粗粗拉拉没什么文化。

疼闺女是疼闺女,但是打小放养,摔了跌了从来不哄,黄少菁这爽利性子就这么来的。

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再硬实也是装的,底子里其实软的很。黄少菁听着邵飞细声软语的哄着自己,心里怪痒痒,耳朵不知不觉就有点发红。

“我没生气。”女孩语气中原来那点劲儿也散了。

“那你一直不回我信息?”

这话说的委屈巴巴,好像还是姑娘做错了一样。黄少菁一时没算明白账,顿时还就被他说的有点儿内疚。

“我不是没想好怎么办吗……”她小声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不知道再怎么接话,每过一秒气氛就尴尬一分。最后还是黄少菁一敲桌子站起来:“还拿不拿行李了?”

“哦哦。”

两人上二楼,黄少菁开了自己那间临时小卧室的门,从里面推出邵飞那俩大箱子。

“我和你一起拉过去。”

邵飞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上次就给你胳膊拽疼了,我自己来。”

原来要按黄少菁那要强劲儿,听见这话得炸毛。可是这一回,女孩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横不起来了。

“那我给你拿背包。”

“好。”

邵飞光应声,人没动。黄少菁戳了他一指头:“愣着干嘛呢?走吧?”

邵飞回头看着她,掏出小盒:“这个表,我现在能戴么?”

“都送你了,你看着办呗。”黄少菁被他认认真真一问,不知怎么有点发慌,连忙丢下邵飞下了楼。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网吧,黄少菁斜挎着邵飞的大背包走在前面,邵飞两手各拖了一个箱子,想追也追不上。

眼看快走到学校了,黄少菁偷偷扭头向邵飞那边看了一眼。当注意到那块表已经被他戴在左手上的时候,女孩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只是她也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点得意。

邵飞先去了教务处办手续,黄少菁就在楼底下替他看箱子。

捣鼓了二十来分钟,邵飞在宿管老师那里挂上名,领到了宿舍钥匙。

别的学校要么走读要么住校,一切全都为了升学率说话。而长桓中学仗着强大的师资力量和一流的升学率,在这方面控制了极大的话语权。

总的来说就是,爱走读你就走读,通勤不方便的就给你提供住宿。所以,学生宿舍的管理比其他学校要宽松得多,甚至远超很多大学的宿舍制度。在长桓高中,住校生大概占了百分之三十多的样子。

刚过完年,学生都没回来,宿管大爷也是刚打完通宵麻将,在传达室里呼噜震天。黄少菁悄没声的跟在邵飞后边,偷偷混进了男生宿舍楼。

“你在下边等我就行,不用上来了。”邵飞紧张兮兮的说。

“我还没进来过呢,看看你们男生寝室什么样。”黄少菁兴致勃勃的,一步两蹬往楼上走。

整栋楼除了传达室大爷,一共就他们俩人,静的跟鬼屋似的。好在是白天,不至于太吓人。邵飞行李箱的轮子在楼梯上一蹬蹬磕着,砰砰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和走廊上。

这学校真的财大气粗,一到日子暖气就都痛痛快快给开了,也不管有人没人住。邵飞上到第三层的时候,热了个满头汗。

学生宿舍男三女二一共三栋楼,邵飞这一栋一共五层,头三层都是给特招班学生准备的。长长的走廊打扫的干干净净,大理石地面都映得出人影。

325宿舍,抵在走廊最头上。邵飞刚拿钥匙拧开门,黄少菁就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一个寝室住四个人,每人一个独立单元,下边是书桌衣柜,上边是铺位。宿舍自带独立卫生间,不过邵飞探头一看,好像没有淋浴。

四个床位,其中两个靠窗已经早已住上了人,桌子上乱七八糟堆着些书本饭盒,其中一个床位旁边的墙上还贴着两幅动画片的海报。

靠门的两个床位空着,也就是说这个宿舍在邵飞来之前一共也只住了两个人。

邵飞从行李箱里抱出褥子床单被子,踩着凳子笨手笨脚的铺床,黄少菁则在另外两个铺位附近好奇的转来转去。

“天呐,你们男生就这么邋遢么?”黄少菁在桌子上发现一包开了封的话梅,里面果肉都长了白毛。

“有的懒,有的勤快。”邵飞勉强替男性同胞狡辩了一句。

他花了十来分钟费劲巴拉的铺好了床,好歹没有弄错褥子床单的顺序。至于行李箱里的换洗衣服,他一把抱起来就往衣橱里玩命的塞。

“男生啊男生……”黄少菁翻了个白眼,挤开邵飞,把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脑的掀了出来。

姑娘搬个凳子坐下,一件一件整理起来起来。分门别类,该叠的叠该挂的挂,原来狗窝一样的衣橱没一会功夫就变得井井有条。

邵飞就杵在旁边看着她曼斯条理的叠衣服,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在妈妈离家以前,她每个周日都会坐在床边,像这样安静的整理盥洗好的衣物。邵飞就在她的身边玩着,偶尔看她一眼,妈妈便会露出无比温暖的笑容。

那是属于很久很久之前的日子。那种来自母亲的女性温柔,早就被冰封在痛苦记忆的深处。邵飞和父亲生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却这种味道。

邵飞呆呆的盯着少菁的侧脸,两绺细细的发丝从鬓角垂下来,微微弯在嘴唇边。女孩睫毛低垂,认认真真的做着手里的活儿,不知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身上还穿着羽绒服的缘故,她的面颊白里印红,带着些萌芽乍现的妩媚。

寝室静极了,走廊静极了,整栋楼都静极了。

一股毫无理性可言的冲动推挤着邵飞,他弯下腰,忍不住在女孩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黄少菁像触电般猛地一哆嗦,搁在膝盖上的衣服被抖落在地上。

她用两根手指捂着被邵飞亲到的地方,不知所措的站起来。她看到,面前男孩的眼中烧着两团火。

一股酸涩交杂的情绪从喉咙里顶上来,让女孩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三秒钟?又或者五秒钟?当她看到邵飞又向自己走了半步的时候,女孩终于抓住了心中万般情绪中的一种,那就是愤怒。

黄少菁一把抓住邵飞的衣服,狠狠往后一搡。

邵飞被她一推,失去平衡往后倒,“铛”的一声脆响,脑袋和后面床位的铁梁来了个亲密接触。

等他捂着脑袋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黄少菁已经没影了。

邵飞只能呆呆的站在寝室中间。

楼下传来宿管大爷的呵斥声,大概是看到有女生从楼里出来的缘故。

邵飞靠到窗边,向楼下看去。女孩将羽绒服的兜帽扣在头上,抄着口袋,没有理会背后的呵斥声,默默的走着。

他期盼着她能回一次头,但是她没有。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教学楼那硕大无朋的躯干之后。

在夜幕降临之后,邵飞躺在黑暗中,脑海中无数次重复着女孩的样子,重复着之前自己亲近她的场景。他用左手不自觉的拧着自己的大腿,痛恨着自己的鲁莽和冲动。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自己没有做那件错误的举动,女孩是不是和自己拥有别的可能?

这种念头折磨着邵飞,让他无法入眠。对自己的厌恶感也随着墙上钟表的滴答声越发浓厚。

他回忆着两个人并肩坐在网吧奋战的场景,那碗面,那抹笑,还有手腕上的那只表。

最终,那抹白色的小腹擒住了他所有的意识,邵飞感觉到一丝痛苦的坚硬。

他翻出手机上女孩的照片,侧卧在床上,疯狂的搓揉着自己的下半身,带着无法控制的欲念、狂想、内疚和苦闷,最终在气喘吁吁之中,仿佛变成了一只狼狈的野狗。

************

时间过得很快,高一的下半学期,伴着正月十五最后一轮鞭炮声,眼瞅着就要开学。

宿舍的两个舍友也回来了,邵飞和他们聊了几句,感觉人还不错。

和邵飞睡对腿儿的叫刘金涛,小圆胖子,看着挺憨,眼睛却滴溜溜透着股猥琐。家里在市中心开了两家日用超市。聊了一聊,邵飞竟然还在他们家店里买过几回东西。

另一个叫张德明,高高瘦瘦,是个学霸。因为父母是事业单位普通职员,学费担的有点困难,靠学习成绩进的特招班。

小胖子刘金涛挺会来事儿,张罗着三个舍友一起出去下馆子搓了一顿。席间还开了两瓶啤的,三个大男生假装豪迈干了几杯。

邵飞这一阵自己在宿舍里本来就憋得怪难受,做贼心虚也不敢去网吧找黄少菁。现在看着新舍友都还挺热情,心情这才逐渐好些。

三个人借着点酒劲儿好好聊了聊,很快就熟稔了。到末了该走了,刘金涛和邵飞抢着结账,张德明在旁边也没说话,好像我穷我有理的模样,邵飞便知道这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主。

刘金涛小眼儿一转,借着撒尿的机会偷偷和邵飞交代了两句。说是张德明虽然抠门,但毕竟学习好。刘金涛平时一直对他小恩小惠的散着,到了要考试交作业的时候,张德明也就不好意思当白眼狼了。

第二天一大早,开学典礼,学生们在教室放下包,就各自往操场上集合了。

这时候就看得出住校的好处了,也不用背着个大书包玩命赶,从宿舍溜达出来就算完成任务。

刘金涛自告奋勇当向导,带着邵飞去了特招班集合的地方。邵飞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边四处扫视,想看黄少菁来没来。

卡着临三分八点,操场上人都站齐了,黄少菁才从路口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正式开学,学校盯得还挺严的,所以女孩把披肩发扎了个马尾辫。她羽绒服里穿着校服,斜挎着背包,散步一样晃进了操场。

刘金涛看到邵飞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女孩,猥琐一笑。

“嘿,眼睛挺毒啊,净挑好看的瞅。那女的叫黄少菁,咱们班的。”

怪不得……最开始在教室认识的时候,她听见自己是特招班的,就在那笑。

邵飞闷闷应了一声,“去奥宇上网的时候见过。”

“黄老板嘛。人家开始是普通班的,后来高一刚开学那阵有个名额调换什么的事。原来咱班的一个公子哥,找关系进了普通班,把她给挤咱们这了。也不知道她家里怎么想的,这也能答应。不过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了,挺养眼的,哈哈哈。”

邵飞一琢磨,八成,黄少菁根本没把调班的事情跟家里说,然后自己把学费的差价给偷偷匿了——这事儿她绝对干得出来。

说话的当儿,黄少菁已经过来了。几个相熟的女生叽叽喳喳和她打着招呼,拉她站进队伍里。

一直到开学典礼结束,邵飞眼睛都没从她身上拔下来。

学校这边完事儿了,学生熙熙攘攘回了各自的班级。高一特招班教室在三楼,班主任趁上楼这功夫叫住了邵飞。

特招班班主任姓郑,教化学,四十多岁的黑脸膛男人,正是精神头和教学经验平衡的最好的岁数。他和邵飞稍微聊了几句,让他准备准备,一会儿回教室给大家伙做自我介绍。

邵飞初中见过转学的,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出戏,所以早早做过准备,不是特别犯怵。

这边班主任拍巴掌安静了教室,那边邵飞就上了讲台。

他拿粉笔在黑板写了自己的大号,然后背稿子似的开始作自我介绍。说话的时候,邵飞偷偷看了黄少菁几眼。女孩个子挺高,坐在中间偏后几排,一只手托腮,根本不抬眼,全神贯注欣赏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

一个班四十来人,只剩最后一排留了三张课桌。

“邵飞,你就先坐这边,等过两天,班里会重新排一下位子。”

郑老师把邵飞带过去,和和气气的叮咛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出了教室,把地儿留给了任课老师。

要么说长桓高中是重点学校呢,任课老师水平比邵飞之前的淮京三中高出一大截。课堂气氛很活跃,知识点也讲得深入浅出,之前补习班的新老师可真的没法比。

邵飞并不是不知好歹。新学校第一堂课,他用尽浑身解数想把心思放在听课上,但是脑子里总有根儿绳牵着他往“别的地方”愣神,这就不是邵飞自己控制得了的了。

他觉得黄少菁的马尾真好看。她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用鲜艳的各色发带打扮自己,有的只是一根素的不能再素的黑色头绳。

邵飞心里现在的滋味,酸甜苦辣。

虽然也就只是那么几天没见,对邵飞来说却是异常漫长的一段时光。现在能这样肆无忌惮的看着黄少菁,简直是一种奢侈。

他想一步一步走近她,看她对自己笑。

所以邵飞才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烦闷。他不知道该怎么扭转自己做错的事情,又怎么样获取女孩的谅解。

如果打自己一顿能让女孩消气,邵飞绝对会往地上一躺任君施为。可是,倘若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怎么办?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胆怯。这和在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胆怯,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狂风大作的海边,手中捧着一只珍贵的玻璃杯。

邵飞对着黄少菁的背影发着愣,一节课的时间如烟飘过。

刚下课,三五个好奇心比较大的同学就凑到后面和邵飞搭话,就跟围观稀有动物似得。

刘金涛也过来,跟着瞎侃。邵飞本来就不是特别爱说话,刘金涛这么一搅合,他倒是轻松点。

坐在邵飞斜前排的女生转过身,胳膊肆无忌惮的支在邵飞课桌上,活络络的自我介绍起来。

“哎,我叫唐灵,你叫什么来着?一眨眼就忘了,哈哈哈。”

还没等邵飞开口,刘金涛立刻插嘴:“邵飞。邵逸夫的邵,打飞机的飞。”

“死胖子滚远点!”唐灵狠狠瞪了他一眼,强忍着没笑。

邵飞没心情和刘金涛胡开玩笑,但还是无奈的捅了他一拳以示反抗,不然别人还以为自己跟他一样猥琐。

唐灵留着刚到下巴的短发,眉清目秀。眼神一对上,邵飞就知道她是个活力十足的姑娘。女孩有健康的小麦肤色,应该特别爱运动。

“嗯,是叫邵飞。”他对唐灵说,“我是体育特招的。”

“我也是哎!你什么项目的?”唐灵饶有兴趣的问。

邵飞能糊弄得了黄少菁,却知道糊弄不了唐灵,所以只能实话实说:“我是中国跤。”

唐灵一脸迷糊:“还有这个项目呢?真没听说过。”

“咱们学校刚办的……”

“你看着也不胖啊,和人摔跤能摔赢么?”

“光胖又没有用。”邵飞拍了拍胳膊,他对自己这两膀腱子肉还有点自信。

没想到唐灵伸手就摸上了他的小臂,还来回捏了捏:“哇,还真是挺结实的。”

她弄得邵飞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你呢?你什么项目?”

“我羽毛球的。”

“那你手上应该挺有劲儿。”

“当然啦,咱们班掰手腕,男生能赢我的都不多。体育特招的除外……”

唐灵最后半句话说的十分小声,邵飞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前边两排的黄少菁忽然毫无预兆的回身,仿佛漫不经心的向这边扫了一眼。在眼神和邵飞对上的一瞬间,她触电一样把头扭了回去。

邵飞一愣。她回头看自己,应该还是在意自己的吧?可是被她看到自己这样谈笑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完全没在意之前莽撞亲她的事情。邵飞这样想着,脸色随即就暗了下来。

唐灵有些奇怪,她转身向邵飞刚才眼睛瞟的方向看了看。

“你认识黄老板呀?”

“啊……嗯嗯。”邵飞心不在焉的应道。

唐灵一看他这模样,立刻闻出来点儿意思,眯着眼笑:“哎,你是看上人家了?”

“没啊,我就只是去她家上过网。”邵飞连忙否认。

唐灵挑着眉毛,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那就好”,便在座位上坐正身体,第二节的老师已经进教室。

等下了第二节课,是要大伙儿下去集合做操的大课间。趁着时间充分,在教学楼另一头普通班的万树和曲樱一起跑了过来,趴在门口对邵飞连连招手。

邵飞三步并作两步,刚从教室窜出去,就被万树伸胳膊就夹住了脖子。

“哈哈哈!孙子,想爷爷了没有?”

“想你大爷。”邵飞笑骂着别住万树的胳膊,把他闪了个趔趄。

曲樱也拽着邵飞袖子不撒手:“小飞!我们学校不错吧?还习惯嘛?”

“挺好挺好。”邵飞乐呵呵的看着她,“就是这回不敢再惹事儿了,要是再被学校开除,我爸会把我打死。”

万树过来压着他肩膀,“是啊,高中了。得为以后想想啦,三年说过就过,先努力考个大学。”

“你个大学霸考个好大学还不是手到擒来。”邵飞没好气。

“你也使使劲儿啊,”万树收起了脸上的笑,“我也不去往高了爬,到时候大家还是考一个学校,多好。”

“这才高一,想的也太远了。”邵飞随口说。

“好啦好啦,先不说这个啦。”曲樱在旁边跳,“好久没聚了,咱们几个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邵飞:“嗯。”

“那必须的!去小灶,让这孙子请客。他今年肯定又坑了不少压岁钱。我可惨,压岁钱一共三千五,都让我妈给我存了,说上大学用。”

“想吃啥点啥!”邵飞也小豪迈一把,“尝尝这学校厨师的手艺。”

有两个好朋友在身边,邵飞一会儿功夫把烦心事都扔在了脑后。他们几个倚在走廊的窗边,叽里呱啦聊个没完。

就在这当儿,就发现走廊里女生们聊天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不少。

邵飞顺着走廊里女生们的目光看去,有一个穿高二校服的高年级男生向这边走过来。

这男的比万树还高。单看脸,皮肤白净骨骼鲜明;长头发向后梳着,其中几缕染成灰白色,像日韩明星似的在脑后扎了个小鬏。

“这谁啊?”邵飞忍不住问。

“那是高二的许浩龙。”万树小声说。

“是不是超级帅?”曲樱有点兴奋的拽了邵飞两下,眼睛里仿佛冒着小星星。

邵飞咕哝了两声,没搭理她,男生的自尊心作祟。但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许浩龙这个头这脸拿出去,确实是个明星苗子。

“染头发也没人管?”邵飞又念叨。

长桓高中能有现在的位置,完善的管理制度是重要原因之一。和公立学校比,长桓只可能更加严格。邵飞虽然也才正式入学一天,但开学典礼的时候可见了不少学生,哪儿有一个男生敢这样留长头发还漂染的。

万树使了个眼色,让他小声,然后趴在窗户台上给邵飞一顿八卦。

俗话说,富二代怕官二代,这话不假。别看邵飞家有点儿小钱,就他这家境的学生,长桓一抓一大把。今天早晨开学典礼,门口送孩子那一排排的豪车就够看的,宝马五系算是个起步。

这年头钱好使么?好使,也不好使。看的是你能不能使得上。就说邵飞他爹邵学军,但凡遇到事儿,工商环评几个部门跑断腿,赶上个能塞钱的缝儿,就跟过年一样。

官字自古两张口。

官二代长桓也不少,大点儿的小点儿的都有,屎拉在泥坑看不出脏就是这个道理。一桶水从楼上泼下去能浇着三五个处级干部家属,身份也也就不叫个什么身份了。

长桓的老师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资格点的,谁手底下没带出百八十个官宦子弟?这年头谁敢惹谁的麻烦?亲爹厅局级的又怎么样?该训还不是一样训。

可就是唯独,高二的许浩龙,没有老师捅这个马蜂窝。

他爹是军区的。

什么衔儿?什么番儿?学生之间也就只能瞎妈猜,没个准数。大伙就光知道,偶尔来接人的那辆车,是前头一串零的红字白牌儿;校长校董巡查碰上许浩龙,都是笑着脸打招呼,那发型发色,就跟隐形似的,一概视而不见。

说白了,就是一个家里势力天大的公子哥。

但无论是家世还是外表,都不是许浩龙最显眼的资本。他贼就贼在那举手投足的气质上。

这公子哥说话办事儿,论谁都看不出一丁点跋扈,就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小十年似的。

一般这种家里权势滔天的孩子,是老师们最头疼的。管又管不起,回头人家家里头捏个指头就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不管吧,班级纪律学校规定还要不要了?怎么带学生呢?

可许浩龙为人处世那叫一个老道,从来没让老师为难过,偶尔还帮忙调教过几个刺儿头学生,教过他的老师都给他竖大拇哥。所以违反的那点校规,校领导兹当是给他特权了,两全其美相安无事。

万树说,他有次看见许浩龙在体育馆后头和教导主任聊天,两人相互递烟,跟把兄弟一样。

这边邵飞他们正聊着,那边来清教室督操的班主任老郑正好和许浩龙打了一正脸。

“大龙啊。”老郑笑呵呵的和他打了个招呼。

“呦,郑老师。”许浩龙微微一笑,“您这回来带高一了?还以为能继续听您化学课呢。”许浩龙往老郑跟前一站。

“这不是之前高一特招班班主任产假,学校调配了一下吗。”

“您经验丰富,学校放不过您的。当班主任挺累,您注意身体。”

“哈哈,”老郑拍了拍他肩膀,“你当我老了?”

“当班主任心累,这都知道。”许浩龙也不笑了,正色道,“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和学校安排有不一致的地方,我去帮您打个招呼?”

老郑脸上都笑开花了:“不用不用,咱学校待遇你还不知道么?当班主任也不算苦差事。”

许浩龙也笑起来:“还是您负责任。这第一天,就蹲教室门口赶学生做操呢?咱这学弟学妹不至于这么不自觉吧?还有十分钟呢,您甭费这么多心了。”

老郑被拍的舒服,他向还没出教室的学生又招呼了两句,便下楼去了。

许浩龙就在走廊里靠着墙一倚,也不说话。周围的学生都隔着他两步,女生们仍然低声讨论着某些话题,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嬉笑。

许浩龙倒是很适应这种场面,他任凭高一女生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断扫过,毫不在意。偶尔和某个擦身而过的女生目光相会,也只是对对方微笑一下,然后看着她红着脸快步走过。

邵飞对男人不感兴趣,所以只是继续和万树聊天,而曲樱却一副很八卦的继续瞄着许浩龙那边。

这时候,黄少菁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浩龙动了,他一手揽过黄少菁的肩膀,低头和女孩细语起来。黄少菁还像是以前那样,抄着兜,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随着他走到了一个没人的窗边。

邵飞脑子里咯噔一声,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

他看到许浩龙面露关切,摸着黄少菁的肩膀不断探问着。黄少菁一脸的散漫和无谓,只是时不时摇下头,好像在否认什么。

“啊,”曲樱的声音钻入了邵飞的耳朵,“听说学长他在高一交了女朋友,还以为是传言,原来是在你们特招班呢。”

之前唐灵那句“那就好”,其实不就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么?她知道黄少菁是许浩龙的女朋友,所以想提醒自己别做非分之想,不就是这样么?

原来她有男朋友,而且还这么高不可及……邵飞呆呆的想着,心脏不断下沉。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亲近?难道就只是因为自己幻想的太多?那么这块表,其实也只不过是单纯在偿还自己给她的东西而已么?

课间操最后一次提醒的铃声响起来,残留在楼道里的学生不得不加快脚步,纷纷向楼下走去。邵飞在拐下楼梯之前,最后向身后望了一眼。

女孩和许浩龙依旧靠在一起,没有下楼的意思,贴的很近很近……

************

上午十点一刻,一黑色大吉普风驰电掣开进了金湖小区。这算是淮京的高档小区了,空间敞亮,绿化也好,人车分流。

可是现在,一溜八辆警车闪着红蓝灯,正把小区主干道堵得严严实实。一号楼到三号楼都拉起了黄色的警戒带,站着好几个大盖儿帽。大批吃饱了撑的人民群众挤在周围,连住在十几二十楼的大爷大妈都裹着棉袄揣着瓜子儿聚了齐,快赶上庙会了。

黑色大吉普挤在警车后边挺稳,门一开,下来两个便衣。领头的四十多,脸上几道皱纹刀刻一样,老相,不认识的人很容易在心里给他多加五六岁;他梳了个二十年前流行的背头,下巴颏留着青胡茬。

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大个子青年,二十啷当岁,身上套着件体校款式的保暖训练服,精神头十足。

“安队!”值守的小警员看见男人,连忙打着招呼,帮忙提了提警戒带,让两个人弯腰进了楼。

电梯厅里,市刑警支队队长赵冲正和其他警察交代着什么,一转头看见进来的两个人,连忙迎上去。

“老安老安!”赵冲一把握住领头那人的手,热乎乎的拍了拍他的胳膊,“等我这好半天,可来了。”

赵冲上个月刚过四十岁生日,手底下破过不少大案要案。他在警队里的关系支应的如鱼得水,对上边办事周全,对下边各种护犊子,这个刑警队队长的位子坐的很稳。

要光看履历和推荐信,赵冲年年能评模范标兵。可要是刚认识他的话,看见他脸上坏笑一露,闹不好能把他当成地痞流氓。他社会关系复杂,出去转一圈能撸出百八十个线人,审犯人的时候敢下黑手,不少案子没他这几手还破不了。

据队里传,赵冲也收过黑钱,在小处有过些许的徇私枉法。但是没人抓住过他的把柄,加上为人大气正义感强,抓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带头冲锋陷阵,警队被他打的铁桶一般,上下一条心。

所以对于赵冲把安白河从别的组借调过来办案的事儿,刑警支队的成员向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我那边还跟着条线呢,”安白河接过赵冲递的烟,“你火急火燎把我提溜过来,干什么这是?”

“大案,大案啊!”赵冲给他点上烟,拧着鼻子说。

安白河看见他手指头在那哆嗦,忍不住皱起眉头,心说这状态不大对。

“几个?”他问。

“你猜?”

安白河搓了搓自己发黄的指甲盖儿,“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兴奋呢?猜不着。”

“死这么多人我兴奋,我还算个人么?”赵冲嘴角一撇,像只贼猫。

“别卖关子了,大冷天的。”

赵冲咳了两声,给他竖起俩指头。

安白河沉默了。他知道,假如受害人只有两个,赵冲绝对不会这么激动。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递过去一个探寻的眼神。赵冲和他共事好些年,很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整整二十个。”

赵冲堂堂一个刑侦队队长,要不是出了这种炸市的案子,也不会专门叫外援过来。

“这一栋楼,死了二十个?”安白河惊道。

赵冲朝上面比划两下:“差不离儿。这一侧三个单元,死了十八个。”他说着,又往对面一指:“对过五号楼,还有俩。”

安白河老刑警干了二十多年,听完了都不太信:“这不是什么急性传染病疫情吧?别把大伙都折里头。”

“什么病能把人整的全身骨折?这绝对暴力行凶。”赵冲凿凿道。

“上去看看,你先讲讲警情。”安白河说。

“先去三号楼。”赵冲伸手请了一下,等安白河开路以后,又把目光放在了后边那个青年警官身上,“小项,最近跟老安忙什么案子呢?”

安白河原来也是刑侦队的风云人物,书念得好,又是传奇老“警神”王剑波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早五年提起安白河的名字,淮京警界人人竖大拇哥;赵冲名下的案子里,十有八九都是记得安白河的头功。

天有不测风云。五年前因为严重纪律错误,安白河从二级警督被撸到了一级警司,算是一跤摔倒再也没能爬起来。关于这件严重违纪,只有老一代几个刑警略知一二,而且全都是闭口不谈的态度,几年来也就没人再记得。

赵冲和安白河一个局里一起坐了这么多年,年轻时候的风头全让安白河给抢了,按理说就算不恨的咬牙也多少得有点儿嫉妒。可赵冲他心宽,俩人性格一冷一热,一文一武,愣是成了铁哥们。

安白河出事那会儿,别人躲着安白河走,他偏偏爱凑上去。局里的案子一有拦路虎,他就三天两头去借安白河使唤,破案之后又给安白河各种说好话请功,这着实让老安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他刑侦这边的威信也这么留下来的,一众干警们见了他,还一口一个安队长的叫着。

听见赵队长问话,青年立刻健谈起来:“赵队,市局最近让我们'打吊针儿'呢,咬着几个老外的尾巴好些天了。净在市里文化市场那块瞎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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