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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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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

“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椅坐定,冲口问:

“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

“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

“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

“都没有?这么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

“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

“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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